第十一章 ------ 相交
「靈……林……嗯,喂,起來吃早餐了。」小劉的聲音溫和的說道。
耀眼的陽光隨著小劉的聲音一起打破我的美夢,張開眼睛只見小劉蹲在前方大約兩公尺處笑咪咪的看著我。小劉的笑容很溫和,只是我對他的心結和疑慮真的很難解開,雖然到現在為止他對我不愧是彬彬有禮的君子。
「你吃吧!」小劉將十個小籠包和一杯豆漿放在我面前,便又轉身坐回躺椅上。
「那志成呢?他的早餐呢?」我回頭看了一下靠在牆壁上的志成問道。
「你何必管這麼多?這種人你救他只是害了自己。」小劉笑道。
「這……」我夾起一顆小籠包慢慢咬了下去,心裡知道,如果不是小劉對我大有好感,幫志成要早餐這個舉動恐怕換來的是一頓拳腳。
可是看志成吞口水的模樣,我心裡真的無法安心吃下一顆又一顆的小龍包。
「我吃不下了,可不可以把剩下的三顆給他吃啊?」我小心翼翼的問道,雖然知道小劉對我似乎「情有獨衷」,但做人還是要識相禮貌一點。
「你何必呢?」小劉有點不高興的說道。
「拜託你啦!」我雙手合十向小劉說道。
「好啦!給他吃就給他吃。」小劉吐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說真的,這是一個相貌上的優勢才能用的賤招!我知道自己雙手合十拜託人的表情,實在相當動人。就連我自己都會被鏡子裡反射出來的光線電到。
不過非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常用賤招的。
「謝謝。」我趕緊把剩下的小龍包餵給志成吃。
「嗚……謝謝…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志成哭著說道。
「沒關係啦,大家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我將最後一顆小龍包餵進志成的嘴巴。
「你們打電話向志成的父母勒索了!」我餵完志成以後便走到窗邊去向小劉說道。
「是啊!」小劉並不回頭,繼續望著窗外。
「唉,你昨天提出的那個方法看起來似乎面面兼顧,但是會加速自己的死亡啊!」我說道。
「你昨天跑出來偷聽!我…怎麼沒發現?怎麼可能?門明明都上鎖了!」小劉聽到我的說話,嚇了一大跳,倏地轉身凝望著我。
「嗯……這……呵呵,我如果不是有能力知道很多不應該知道的事情,會被你的文義老大綁來滅口嗎?」我沒想到說出自己「不該知道」的事情,會給小劉這麼大的震驚,這一定要好好利用。
「你們那個文義老大心機相當深沉,若不是我可以窺見天機,也是被他騙了。」我保持著語調的優雅和冷淡。
「什麼意思?」小劉問道。
「你們老大在把我綁進來的時候特地問我,知不知道自己為何被綁,我不是有回答他一堆長篇大論嗎?你和另外幾個也聽到了吧?」我說道。
「是啊!這有什麼不對嗎?」小劉狐疑的說道。
「我當時只知道自己被綁架是因為窺見天機,他為了不被拆穿所以把我綁架,又為了怕葉先生懷疑我的死與叛徒有關,所以又再綁架了志成。」我說道。
「所以呢?」小劉又傻傻的點了點頭。
「他問我這個問題,就是要我回答那些答案啊!他要用我說的話來欺騙你們。讓你們不會去想太多。」
「這次的計畫裡面,如果都按照預定所進行,最沒有好處的是誰?」我問道。
「你和志成啊!」小劉傻頭傻腦的答道。
「喔!你真笨耶,最沒好處的當然是文義自己囉。」我敲了一下額頭說道。
小劉只是滿臉疑惑的傻笑,看來我在心裡上已經完全制服他了。
「你們綁架成功之後,文義不但拿不到半毛錢,還得承擔一個風險。突然間五個手下不見,不管是警方還是葉先生難道都不會懷疑嗎?你們可以過海一走了知,不怕被警察知道你們就是綁架者,但是從你們身上很快就可以循線追查到文義。」我說道。
「對啊!文義老大他叫我們不用擔心,就算他被懷疑,警察也拿他沒辦法。」小劉說道。
「哼,如果我的死加上文義自己的手下突然失蹤,警察當然無法看破其中的關鍵,但是葉先生只要同時知道這兩件事情,除非他是白痴,要不然文義背叛的事情可以說是昭然若揭了。文義當然不怕警察,你們的葉老大比警察還可怕吧。」我說道。
「這……我倒沒想到!」看著小劉額上涔涔而下的冷汗,我知道這番說辭已經說服他了。
當然,我以上所說絕對不是唬爛。在我心裡,對自己的話也是越聽越有道理。
「如果你們綁架失敗被逮捕呢?我沒死,就輪到文義遭殃,這個計畫對他來說不管怎麼看都沒好處,甚至還有點欲蓋彌彰的愚蠢。」我說道。
「沒錯!我真是太笨了!他是要用你昨天說的栽贓嫁禍,讓我們承擔出賣葉先生的罪名!」小劉壓不下心裡的混亂和恐懼,大吐了一口氣說道。
「所以你根本不應該打勒索電話啊,把我們放了,你們頂多是綁架未遂,然後再去自首,又可以減低刑罰。更不會讓文義有機會拿你們做他背叛葉先生的替死鬼。」我惋惜的說道。
「唉,你說得很有道理,可是神經他們全都下山去探聽消息了,勒索電話也打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小劉頹然坐到躺椅上。
「咳。」我也輕輕的嘆了口氣。
「你幾歲啊?」小劉突然抬頭問道。
「十六歲。問這個做什麼?」我不解的問道。
「沒什麼,年紀這麼小,腦袋卻比我清楚這麼多。」小劉嘆了一口氣後便不再說話了。
不知道這叫做幸運還是不幸,小劉的兄弟下山後分頭打聽消息,無賴和神經在當天晚上,也就是我被綁的第二天晚上就回來了,他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收穫;但是阿發和皮包骨直到第三天中午過後才回來,其中皮包骨的皮不再只是包著骨頭,還包了三顆子彈。
「我……不想…死。我…還是……處男啊!」悽厲的慘叫聲,令人鼻酸,是傷心生命之將逝?還是感嘆處男的遺憾?
我想,兩者都有吧。皮包骨想到的絕對不是只有自己尚未脫離處男生涯。大概還有著許多刻畫在他心中的未來,都隨著生命力的消失,慢慢的幻滅而遙不可及了。這心情就好像貧窮人家的小孩子看著手中迅速溶化的冰棒,焦急著心疼。
「啊!」皮包骨大叫一聲跳了起來,緊緊的抱住我。
「你……你幹什麼!」我驚叫出聲,拼命想要擺脫。
「美女,就算不是真的美女,但看起來是就好了,我要脫離處男的生涯,沒有遺憾的死去!」皮包骨哭叫道。
媽的,這傢伙原來心裡真的只有破處,救命啊!我可不想就此失身。
「阿唷!」皮包骨身軀扭動了一下,倒了下來。
「你們為…什麼踢…我!」小劉、神經兩人一人一腳都踹在皮包骨的傷口,痛得他臉色發白。
「屁股肉卡彈三顆就會死,老子跟你姓,現在給我安分點!無賴,趕快幫皮包骨拿出子彈,阿發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小劉冷冷的說道。
「人家是借酒裝瘋,你是藉血發癡,還發花癡!」神經哈哈大笑道。
「我們昨天一直跟蹤文孝,如果文義老大沒有出國只是想躲避我們,那麼從文孝身上一定可以看出些什麼!」阿發說道。
「結果呢?」我問道。
「小劉,我們真的被老大出賣了!」阿發的手緊緊握住小劉的雙臂憤恨的說道。
「文義老大沒有出國?」小劉說道。
「沒錯!」阿發說道。
「那你們怎麼辦?還有得到什麼消息嗎?」小劉問道。
「沒有,但是我和皮包骨一起把文孝給做了。哼!他不仁我不義,管他三七二十一。」阿發說道。
「天啊!」我差點暈倒。
「怎麼了?你幹嘛叫這麼大聲?」阿發問道。
「你是白痴還是低能啊?你這樣做,恐怕不用到明天,文義就會派人來把我們全殺掉。」我真是不明白這些人怎麼這麼奇怪,不爽就開槍,難道不用腦子的嗎?
「喔!」阿發聽了我這樣說,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錯了。
「算了,我們在幹掉文孝之前,還買了火鍋料,今天晚上來大吃一頓吧。」阿發趕緊轉移話題,笑著說道。
「好啊!有酒嗎?」無賴興奮的問道。
「二十瓶台啤啦!要不是皮包骨受傷拿不動自己的十瓶,今天可以喝到爽。」
哇哩勒,我看著那二十瓶台灣啤酒,腦袋不禁產生一陣又一陣的暈眩感,所謂一瓶可不是小瓶鋁罐,而是大大的玻璃瓶裝台灣啤酒。這樣一喝,今天晚上文義如果派了大批人馬過來怎麼辦?
真是搞不懂這些人在想什麼。
「你們要幹什麼!不要拉我。」志成被神經橫拖倒曳的從房間拉出來。
「今天不醉不歸,為我們的被出賣大吃一頓。」神經高聲叫道。
「不過在煮火鍋先把這兩個小子都斃了,反正已經沒用了。」神經掏出手槍,手一擺把槍口對正我。
一時之間,我的心幾乎提到的嘴巴邊,整個人只能呆呆的看著對著我的槍口,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候,就算智商超過一百八,也不會有任何作用。
「……喝…啊!…算了…無賴你來射,我看到他的眼睛會受不了。那個快掉眼淚的樣子,連鬼的魂都給勾走了,我沒辦法,你來。」神經本來緊緊盯著我的眼神,突然洩氣一般的飄向遠方,手中的槍則塞進無賴的手裡面。
「幹嘛叫我,奇怪了。我看到他的眼睛也受不了啊。」無賴喃喃自語的說道。
我心裡有點迷糊的看著兩人的動作,是放過我了嗎?為什麼?我的眼神有問題嗎?
「算了,那先跳過這個小子。」神經哼的一聲,走到志成面前。
「這個傢伙我就可以了,交給我吧。」話沒說完,神經和阿發已經把志成扭在地上開始痛毆。
「你們幹什麼?」我見神經和阿發瘋狂般的痛毆志成,不禁大吃一驚。
「你不要阻止,他們是在發洩心中的恐懼和緊張!你真的有心要救志成就不要再出聲阻止,」小劉伸手擋住我的去路說道。
我突然明白,剛剛他們那些無厘頭的言語和過於脫線的不怕死,其實都只是一種掩飾和欺騙,只不過這一次他們騙的是自己。他們能逃到哪裡去呢?昨天凌晨的勒索電話也打了,他們已經正式成為綁匪,在所謂的好人世界中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但若要轉身進入壞人世界,等待著他們的卻是已經設好的陷阱和死亡。
文義最遲現在也該知道自己的詭計被五人識破了。說不定等一下的火鍋都還沒吃完,這裡就已經是槍林彈雨。人到了面臨真正生存的壓力和恐懼的時後,都需要一個極端的方法來紓解心中如暴風雨般的沉重。
「好!這蝦餃好吃耶,我就說龍鳳的好。」阿發笑著夾起熱騰騰的蝦餃,沾上滿滿的沙茶蛋黃醬,一口咬進嘴裡。
剛剛的一番痛毆以後,不管是打人的或是看戲的,心情都得到了釋放,小劉他們決定在今天晚上趁夜溜到高雄,在風聲還沒傳到南部前,盡快搭船偷渡到大陸。而我們兩個則必須做他們一路上的護身符,直到他們雙腳離開台灣的土地為止。
我花了半個小時多才幫志成整理好身上的傷,志成連哭都哭不出來,只能對我微微點頭示意。我夾了一些食物餵完志成以後,便被小劉他們拉出去喝酒吃飯了。
這算什麼呢?和綁匪成為朋友嗎?這實在不可能。但是他們的和善也讓我無法將他們視為恐怖分子。人都是講感情的,有時候即使是這樣奇特的萍水相逢,都會建立起實際上的情感。
「喂,你長這樣漂亮,怎麼叫007啊!我記得007是男的啊?」神經喝了整整三瓶啤酒,已經有點醉眼朦朧了。
「我……叫林靈軍!而且我真的是男的啊!」我實在很無辜的說道。
「你…的臉…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神經看著我,漲紅著臉說不下去。
「不可以!」我管他的要求是啥,先拒絕再說。
就這樣他們有時候談天說地,有時候胡攪蠻纏的對我提出一堆要求,什麼碰碰我的臉啦,拉拉我的手啦,一頓飯吃下來,真是汗流浹背。不過是冷汗。
才六點多,除了小劉和阿發,其他人全都醉倒了。
「我想出去走一走可以嗎?這裡好悶。」我問道。
「小劉你陪他出去走走吧,我留在這邊看著神經他們。」阿發說道。
「好!」小劉放下手中的酒瓶,拿起手槍便搶先走了出去。
這裡雖然不是山頂,但入夜之後的溫度也頗為冷冽。走在曲折的柏油山道上,一邊是山壁,一邊是則是陡峭斜下的山坡。我和小劉就像朋友一般走走停停,似乎是在參加救國團的活動一般。
「你應該也感覺到了吧!」小劉說道。
「感覺到?」我問道。
「其實神經和皮包骨都對你很有好感。」小劉靜靜的說道。
「什麼?這……」我在懷疑小劉是想把兄弟拖下水陪他,不過這樣的話我從小到大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只能微微苦笑。
「神經他們那天晚上以後,常常在討論你狠K葉先生一拳的樣子和搭救文傳老大的風采。」小劉笑道。
「喔,是這樣嗎?」我倒是沒想過自己那一天有何風采可言,要勉強說的話,頂多是神棍一般的風采罷了。
「起初我們都還以為你是個女孩子,直到後來葉先生跟我們提起你是個男孩子時,你知道大家的反應是什麼嗎?」小劉笑著說道。
「是什麼?我在猜大家會抱怨希望破滅吧!」我微笑說道。
「不是,有很多人說,為你了揹上喜歡男孩子的名聲也是很值得的。」小劉大概是想起那些人的滑稽樣,所以笑得很開心。
「呵呵呵……」我已經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了,雖然我的頭髮因為這一陣子身體不好而很久沒剪,但是那天晚上可是穿著襯衫和牛仔褲。
「你爲什麼來做綁匪啊?」爲避免尷尬,我岔開話題道。
「綁匪?我本來也不想啊!只是這一年被派到文義手下工作,我們本來都是在文傳老大手下工作的。」
「那文義叫你們綁架,你們就綁架?這會不會太笨了一點。」
「在道上混的,老大要你去頂罪,你也得開心的去頂啊!」小劉苦笑道。
「你可以去告密啊,告訴葉劍關出賣他的人其實是文義。」我不解的說道。
「那我只是死路一條。」小劉說道。
「在道上混的人,最討厭兩件事情,第一是不重倫理,第二是出賣他人。即使我向葉先生告密了,葉先生也不會感激我,以後反而會堤防我,最後還是死路一條。」
「哇勒,哪有這麼奇怪的邏輯啊?那你幹嘛要在道上混?」我好奇的問道。
「唉!」
「你家裡很窮?」
「我家很有錢!」小劉淡淡的說道。
「那……你還當混混?」我愕然道。
「唉!」小劉再次的嘆氣。
「這件事情從我離開家出來混以後,我從來沒對人說過。」小劉淡淡的說出一個故事,一個適合悽清夜晚和醉人月光的故事。
我是個美國華僑,爸爸是汽車公司的總經理。十五歲的時候,爸爸帶我回台灣讀書以便接觸不同於美國的中華文化。
在學校裡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名字叫月珣,她有一雙很會說話的大眼睛,那雙眼睛,不管是笑還是哭,都深深的牽動著我的心。
高二的下學期,我終於鼓起勇氣,買了一大束鮮花跑到她們班上送給她,可是下午花便被退了回來。從此之後,我每天都想盡辦法在暗地裡追逐月珣的身影,有時候寫個笑話在衛生紙上摺好送過去,有時候我把省下來的零用錢買一些可愛的髮夾飾物托人塞在她抽屜。
不要錢的,她有時候會收,但是其他的都被退回來了。
嗯,我記得是四年前的一月二十號,留下來晚自習的我剛走出校門口,見到月珣對著一個中年婦人發脾氣哭道:「為什麼妳是我媽?為什麼妳是我媽?我現在連個好朋友都沒有。也不敢接受別人的追求。為什麼我要揹著妳的過錯?」
那中年婦人只是低著頭流著眼淚,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我,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子衝動。或許是因為被她軟言拒絕太多次,心裡有點忿忿不平所以想要藉機教訓她吧。
我過去跟她說:「妳怎麼可以對自己的媽媽這樣子的說話?看妳媽媽這麼傷心,就算有什麼過錯,也都不重要了。」
月珣轉頭見到是我,先是一愣,接著哭喊道:「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不管是什麼原因,妳都不該這樣對父母啊!」我因為少年人的好強和不甘心,強硬的說道。
「你知道什麼,她是……她是……」月珣不甘心的跺腳,瞪了我和她媽媽一眼,提著書包一邊哭一邊擦眼淚的快步走遠。
「你不要怪她,是我的錯。」她媽媽幽幽的說道。
「伯母,妳怎麼也這樣說?我是很喜歡妳女兒,但是她這樣對父母不恭敬的態度,真是令我對她的印象大打折扣。」當時,我天經地義的認為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應該遵循一定的規則。卻不知道世事往往充滿無奈,人生充滿矛盾。
「你不要這樣想,都是我的錯……」她媽媽低聲說道。
「因為……我……我…是妓女。她爸爸早死,留下四個小孩,我……我…」月珣的媽媽和月珣都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這也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不幸」這個名詞原來真的存在於世界上。
「她很多同學都因為這個原因不願意跟她在一起,有很多人說怕得性病,也有本來很愛她的男孩子聽到我的職業,居然懷疑她早就不是處女。其實月珣在平常的時候都會默默忍耐,也不會這樣跟我發脾氣。」月珣的母親說道。
「那今天怎麼……?」我不知道該怎麼問。
「因為這個。」月珣的媽媽拿出一個黏土做的馬。以藝術的眼光來說,這個黏土馬只能說爛透了,但是我可以感覺到那隻黏土馬閃耀出來的純愛光輝。
那是我花了整整三天才做出來的禮物。
「聽說她已經對著這匹馬哭了一整個下午。她跟我在一起,就是幸福的絕緣體。所以,你不要怪她了。」月珣的媽媽說完便趕緊騎上機車,循著月珣離開的方向而去。
有人說美人一笑可以傾國傾城,其實美人一哭也同樣是山崩地裂。上帝不知道怎麼創造出這樣的經典,一個眼神的眨動,就會牽動許多人的心。
那些嘴巴說愛月珣的男孩子實在太膚淺,因為母親是妓女就會對女兒的貞潔產生懷疑?更何況不是處女又如何呢?她眼神楚楚可憐的流轉,想必受了不少委曲,而我願意做那個帶給她幸福的騎士,幫她打破身世背景帶給她的魔咒。
隔天早上我請同學畫了一大幅橫條,六個人在午休一起抬到月珣的班上,我大聲的喊道:「請找余月珣!」
這時她們班上和隔壁幾班的同學都跑到窗戶邊觀看,安靜的走廊頓時變得喧嘩吵攘。而月珣則是嚇得六神無主的走出來,看著我和幫我拿橫條的六個同學。
「我知道妳媽媽的職業了。」我低聲說道。月珣聽到我這樣說,臉上的血色突然轉換成蒼白的無助。
「但是我想跟妳說,我不但喜歡妳,也喜歡妳媽,更佩服她對你們兄弟姊妹負責任的態度。我要給妳幸福,但是請妳給我機會。」我本來小聲的說話,在最後兩句卻變成大聲叫喊。
「月珣同學,你就給這傢伙一個機會吧,他一定能給妳幸福的。」其中一個朋友笑著說道。
月珣看著橫幅上的字,笑著哭了。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後來的半年,我都生活在現實和夢幻交織的樂曲當中,月珣的個性相當善良也很開朗,面對家裡重重的壓力,始終抱著無限的希望。
「以前的我總覺得有一天會像毛毛蟲一樣,幻化成美麗的蝴蝶,在天空下自由飛翔。現在有你,美夢就更近了,因為我知道,有個人會一直保護著我啊!」月珣臉頰的微溫好像一直留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笑容也一直烙印在我的心上。
在高三的寒假,我終於讓父母知道月珣的存在。
「過年一起吃個飯,正好叔伯都要回台灣啊!」父親有一天對我笑道。
「好啊!」
我高興的告訴月珣,但是月珣的臉上卻是惶惑不安。
「妳擔心我家人會問起妳媽媽的職業?」這時候我也想到了現實,父母都是出身世家,每個叔伯也都各有一番成就,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相當犀利。所有親戚對我當然是百般呵護,但是月珣呢?她到我們家或許就是壓力的開始。
不過我還是說服了月珣,畢竟這是無可逃避的,現在不去,以後還是得去。
派對上來來往往好多人,剛開始月珣只是帶著不安的微笑靜靜的站在我身旁。即使是一般人在這樣的派對上都會揣揣不安,更何況是月珣。
「好漂亮喔!你真會交女朋友耶。」筵席上許多表兄弟對月珣的可愛驚為天人。
「你女朋友還有姐姐或妹妹嗎?」
「這小子惦惦吃三碗公喔!」
「哇!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真是短命十年都甘願耶。」
隨著時間的過去,月珣和我的不安越來越少,笑容也越來越自在。她活潑的話語和表情幾乎讓我的所有表兄弟都為之瘋狂。
「阿巖快上來介紹自己的女朋友給大家認識啊!」大伯向我招手笑道。
「她叫做余月珣,是我們學校跟我同年的學生。其實也沒什麼好介紹啦!」我瞥見台下表姊正拉著月珣的手,準備把她帶到前面來。月珣臉上的表情又恢復到呆滯的微笑,我也有點緊張,只好傻笑希望趕緊帶過這樣無聊又例行的介紹。
「是哪一家的大小姐啊?居然能讓一向眼高於頂的小巖這麼著迷?」爸媽的一個好朋友冷冷的笑道。
「是啊!這氣質很棒啊!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大小姐?」一個表哥大聲鼓掌附和。
「沒有啦!月珣只是小康家庭,不過她很聰明也很和順,我覺得家世背景不在我考慮之下啦。」我僵硬的笑道。
「是喔!」爸媽的那個好友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疑問。
「阿唷,人長這麼可愛,就算灰姑娘也是要娶回來啊!」表姊笑道,她已經把月珣拉到我的前面。
「可是,我聽我女兒說,她媽媽似乎是妓女耶,而且還不是在酒店的那種,是站在街邊拉客的那種。」我聽到這句話,整個人都呆掉了,就像是幾十斤的炸藥突然在耳朵旁邊炸開一樣,除了不斷的耳鳴之外,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表姊聽到這個話,下意識的驚呼一聲,趕緊甩掉本來拉著月珣的手,拼命在旁邊的桌巾上擦拭。似乎這樣一拉就會得到AIDS。
「真的是妓女嗎?怎麼會?」
「難怪這麼活潑又不怕生,原來習慣了人來人往。」
「小巖,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我幾乎什麼都聽不到也看不到,只是看到父親臉上的怒容和月珣轉身奔出我家門口時流下的淚水。
「你敢跑出去追?」父親大怒的抓住我。
「我……」當時的我竟如此的懦弱,屈服於所有親戚的不諒解和阻止之下。
之後好長的一段時間,父親和所有親戚都盡力阻止我和月珣的交往,也想辦法給她難以想像的羞辱。那一段時間,可以說是我這一生的轉戾點,從一個乖小孩到現在居然還綁架勒索。
愧對月珣,讓我到現在都無法去承認自己的家庭,也無法原諒自己。我,不是她生命中的騎士,而是另外一個帶給她傷害的人,而且這個傷害是最痛的那一種。
「叭叭叭!」遠處的山頭傳來卡車的喇叭聲,打斷了這個有點悽涼也有點令我肚爛的故事。
「是文義他們?」我跳起身問道。
「章孝功請上車,快快快,時間不多啦!」遠處的山頭似乎是一個男子拿著擴音器呼喊著。
原來是旅遊團,只是在這鳥不下蛋的地方也有人來旅遊,現在人的精神生活看來是越來越貧乏了。
「對了,我其實很想問你們,為何不現在就走?說不定文義等下就派人來幹掉我們了!」我問道。
「因為阿發說已經跟那個志成的父母約好今天凌晨兩點拿兩百萬的贖款,拿到了才走,要不然我們連偷渡的錢都付不出來。」小劉苦笑著說道。
「天啊!你們真的是要錢不要命!」我真是吃驚非常,這些傢伙是真的不怕死還是智商過低啊?
「靈軍,你知道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心裡真的是波濤洶湧。」
「為…為什麼?」我心裡一驚問道。
「你跟月珣真的很像!只是年紀不一樣罷了!」小劉看著我,心裡滿滿的苦澀,似乎都要在今天晚上溢出。
「月珣長得真的跟我很像?還是只是你的錯覺啊?」我好奇的問道。
「相貌上乍看很像,但是稍微冷靜下來是可以分出其中的不同的;最重要的是,你和她的氣質也很相像,讓我有種回到過去脫離現在的感覺。」
「回到過去?脫離現在?」我不解的問道。
「我離開家以後自我放逐,抽煙、打架最後進入黑道混日子。可是我以前跟你一樣,是個很普通的高中生啊!我本來的人生道路是唸好書、考好學校,最後不是接我父親的事業,便是像我很多表兄弟那樣,到科學園區找一份安定的工作。」
「嗯……」我看著小劉,突然知道他說意思。
我聽過一個煮青蛙的寓言故事,聽說,如果把青蛙擺進一個滾燙的熱水裡面,青蛙會趕緊跳出來,所以無法煮死青蛙。但是你如果把青蛙放在冷水裡面慢慢加熱,等到青蛙意識到不對勁想跳出熱水時,已經來不及了。
雖然,我個人認為這個說寓言故事的傢伙肯定沒當過青蛙,也沒拿過青蛙做實驗。但是寓言嘛!不需要太認真用科學去考究。
小劉就像是在冷水中慢慢被加熱的青蛙,但是加熱的火焰和木炭,卻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加進去的。他先是不敢面對自己給月珣的傷害,再來是無法原諒傷害月珣的自己和家人,所以故意的墮落,打架之後便是混黑道,再來就是到綁架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
或許,我真的長得跟月珣很相像,所以讓小劉這隻青蛙突然驚覺到自己這麼多年來的無知無覺和自甘墮落。
可是,說我的氣質像月珣,真的讓我很鬱卒。好歹我也是堂堂五呎七的男孩漢耶!
「小劉……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老實回答我。」我不平的問道。
「喔?」小劉看著我微笑道。
「你說我氣質……很像月珣…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像女生啊!我應該不會娘娘腔吧!」我竭力的想要讓小劉知道,我是很在意這一點的。
「你們兩個同時存在著雙面的性格,在柔弱的外表下有著異常堅強的心,但是這顆堅強的心卻常帶著悲傷和陰霾的負面情緒。最重要的是,你和她一樣異常的善良。」
「只是,你比月珣幸運的是,你有著不同於常人的能力和智慧。」小劉說完重重的嘆口氣道。
如果今天小劉不是綁匪,我一定會跟他成為莫逆之交,並且叫狗腿把多年的綽號拱手相讓。
稱讚的淋漓盡致,有褒有貶,但是這個「貶」卻是貶中帶褒,令人心曠神怡啊。
「所以,你不是因為我長得像女孩子才對我有好感的!」我笑道。
「就算你真是個女孩子,如果沒有月珣身上那股令我思念的氣息,我更加不會想要理會你。在道上混了這麼多年,我一個女孩子也沒碰過,所以才有很多兄弟說我是同性戀啊!」小劉苦笑道。
「我真的很愛月珣,但是卻也傷害了她。我討厭自己也討厭那些眼高於頂的親戚和我的父母。多年的流浪放逐,似乎因為你讓我找到靠岸的時候。如果我這次能活著離開,一定要趁還可以彌補的時候找到她,補償當年我的家族和我給她的一連串的傷害。」小劉的話語中充滿了自我期許的渴望,誰都知道,這次我們要能活著離開已經不容易了,而小劉要在有生之年找到月珣,彌補以前的遺憾,更是難上加難。
聽小劉的話,剛剛的故事似乎還有下文,但是探聽別人的回憶一向不是我的嗜好,所以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並不接話。
這時候遠處的那個不知道是旅行團的團長還是司機,仍然在按著喇叭和使用擴音器違反山上的清靜悠閒。
「真吵,他這樣吵,鬼都被吵得從墳墓裡爬起來了。」我皺了皺眉頭說道。
「是啊!不過旅遊團都是這樣的啦。」小劉大概是因為說完了積壓在心中許久的心事,整個人充滿朝氣的鮮活了起來。
「回去吧!」我站了起來,伸個懶腰。
「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回去的路上,小劉突然開口問道。
「什麼問題?」
「我把你手上的繩子解開以後,為何你都沒有逃走?」小劉問道。
「因為……因為我的體力不怎麼好,你們的身上又有槍,我怕逃走反而會讓自己死得更快。」我苦笑道,心裡卻暗想:「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嗚嗚嗚。」
我真搞不懂自己的腦袋是用什麼做的,有時候感覺自己很精明,但是整體看來又好像迷迷糊糊的。昨天凌晨到現在我有一堆的機會可以逃跑,但是我腦袋裡面只想著小劉他們會不會被文義幹掉,也擔心志成又做什麼傻事,會不會馬上被小劉用槍爆頭,居然真的忘記逃跑了。
仔細一想,我總共有三次可以尿遁,結果還要綁匪提醒,我才驚覺到自己可以逃跑這件事情。
有人說,天才和白痴只有一線之隔。我這兩天不小心踩過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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